曲艳丽 | 文

招商基金首席研究官朱红裕,近日正在翻一本书,关于半导体巨头创始人张忠谋。

 

张忠谋最看重integrity(诚信)。同时,一个人长期想做好一件事,通常需要具备愈挫愈勇的个性,坚韧、强大,即所谓「反脆弱」的能力。

 

这也是朱红裕很在意的一点。他常这样教育孩子:「一个合格的男孩,应该是坚韧不拔的,经得起种种风浪,从容应对。男人可以犯很多错误,所谓智商情商,大多是天生的,无法控制,但一定要有坚韧的意志力。」

 

这本书中,张忠谋对事物的看法,朱红裕有很多共鸣,比如,人一辈子最重要的能力,是终身学习,以及独立思考。

1.

朱红裕常说,投资,如同「种地」的感觉。

凡事分三种:①完全不可控的事,如天气。②部分可控、部分不可控的事,如种地,今年有没有好收成,有内部也有外部因素。③完全可控的事,如「我」的决策,何时播种、浇水几遍。

风调雨顺导致某一年的好收成,也不完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,只有某种意义上的相关性,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,投资也是如此。所以,种地的时候,要保持敬畏之心,不必总把时间浪费在预测天时。

「我们这群人(指基金经理),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。」朱红裕称,往往一两年有了好业绩,就假定这是自己的方法论、体系被很好验证的结果。实际上,基金经理如酱香型白酒,二三十年才有味道。

2011年-2012年,朱红裕连续两年斩获金牛奖。他以自己为例,成绩与当时的市场风格有很大关系,含运气成分。

「我们所能做的,是像农民一样,把土地打理得整整齐齐,浇水施肥选种子,且选择一个合适的天气,这些是能够掌控的变量。」朱红裕称。

朱红裕始终认为,投资是一场修行。一个人对世界、对市场、对人性的认知,从一个非常浅薄的程度慢慢向上累积。收益率,是一个人对世界认知的变现,且未必全然源自个人能力,也有外部变量,如时代背景。现实世界的诸多随机因素,并不可控。

「我在这个市场中很渺小。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看透人性、市场,因此只有心怀敬畏与谦卑。这是一个漫无边际的追求过程。」朱红裕称。

在一个不确定性的世界里,如何应对?

「不断修行,获得内心的平静。当风雨袭来,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,具有反脆弱能力,坦然、从容面对。」这是朱红裕人生观的一种体现。

2.

朱红裕认为,这世界的根本,是「研究人」。

「研究人」的第一个维度:人作为消费者,在需求端,听觉、味觉、嗅觉、触觉的敏感度是不同的,从而产生不同品类的需求,消费者愿意支付溢价的意愿也不同,每一个品类的空间和竞争格局也不同。

第二个维度:人作为企业家,在供给端,不同企业家做出的决策完全不同。有的企业家喜欢短平快、眼高手低,有的企业家坚持做长期难而正确的事,后者永远寥寥可数,任何行业都是。「投资的收益率,最终取决于我们跟什么样的企业家在一起。」朱红裕称。

观察企业家的角度,比如「他是怎么花钱的?」买楼买车,还是依旧穿布鞋、搞研发和给员工。

再如「在困境中他是如何决策的?」只顾自己、不顾客户和供应商的死活,还是牺牲短期利益,维护客户和供应商的长期合作。真正的客户关系、真正的护城河都建立在「雪中送炭」之时。

朱红裕认为,作为基金经理,一辈子要练的本领,就是识人、识企业家。
第三个维度:人作为投资者。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,受环境影响,也有生物性冲动,有劣根性。「人性弱点诸如从众、偏见、恐慌、畏惧。比如,人做决策,倾向于短期利益,而非延迟满足。」朱红裕举例。

当我们对人性有愈发深刻的认知,能规避很多低级的错误,同时可能利用他人的错误。

「资本市场是名利场,各色人等在时代浪潮中表现自我,熙熙攘攘皆为利来,背后都是人性。」朱红裕称。

3.

2013年,朱红裕转而征战一级市场,加盟红杉资本。

彼时,移动互联网风头正健,而红杉资本是数一数二的弄潮儿,以赛道布局法而取胜。

怀抱着巨大的「憧憬感」,朱红裕从原来的相对保守、坚守能力圈边界的公募基金经理,开始尝试将一级市场方法论与二级市场相结合。

这次投资框架的调整,最终付出了代价。

朱红裕意识到,「一级市场是高赔率驱动的投资模式。」风险投资(VC)有着非常高的风险补偿。但是,二级市场很难如此复制,A股对于不确定性很高的公司的估值暴露通常很高,但给予风险补偿通常又不够。

因此,在之后的投资生涯,朱红裕都非常注重胜率,赔率只需「中高」即可,取其平衡,远离低壁垒、高景气度、高估值的「高赔率」股票。

与此同时,朱红裕内心排斥标签。就连他一向为人称道的「价值投资、逆向投资」理念,他也尽量避免过度定义,因为这些都是「现象式归纳」,而非本质。

他排斥一些「直白的、似是而非的」结论。人类的大脑,并不持续深度思考,而是以一种直觉、一种高效的思维方式在应对很多变化。就像一只老虎扑来,人不可能细想怎么搏斗,否则早被扑倒,而是条件反射赶紧跑。但,「这种高效的思维方式在投资过程中就是一种伤害。」

在A股,太多人把似是而非的东西,当作因果关系去演绎;太多人把很多现象,当作本质去理解。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偏见。所谓「偏见」,就是人们相信很多历史经验是正确的,其实不然。

朱红裕说:「不经历世事,不经历种种痛苦和挫折,可能不会有那么多感受。凡事都有代价。」

 

4.

理工科出身的朱红裕,却认为理工科背景有着天然的「牛顿机械论思维」,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停留在高中时代,对世界的认知是线性的、均衡的、静态的思维方式,而非量子力学式的随机构成、或者圣塔菲式(Santa Fe Institute)的复杂系统。
即便传统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,都充满着「傲慢的、教条的条件」。

实际上,这个市场是非理性的、非均衡的、非线性的、高度复杂的系统。

「我们需要学习很多与心理学、人性相关的东西。如果我们对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知,如何认知这个世界?」朱红裕称。

古希腊、古罗马有「斯多葛学派」,其观点是人应当对各种小打击有「反脆弱」能力,小病痛令人越来越坚韧、强大。「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入世又长期乐观主义的人生观。」朱红裕称。

类似的观点,塔勒布在《反脆弱》中也写过。

朱红裕很推崇《论幸福生活》,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塞涅卡(Lucius Annaeus Seneca)所著,两千年前先贤的智慧依然熠熠闪光。而一时间时髦的理论,却往往昙花一现,经不起推敲。

在中国,朱红裕认为,真正意义上的思想高峰存在于两个历史维度,一个是春秋战国,一个是魏晋南北朝。

 

5.

「市场是可为的,在这个位置,不算贵,或者说,依然有很多便宜的行业和公司,不存在系统性风险。如果有一天,市场存在普遍高估,我可能会向公司申请所管理的基金限制申购。」朱红裕称。

 

夸大式的、过度神话个人英雄主义的包装,是朱红裕内心反感的。他更加排斥在不恰当的时候拼命扩充资产管理规模的行为。「我不允许对我那样的宣传。」朱红裕表示。

朱红裕认为,做企业和做投资,有相通之处。某种意义上,基金经理也是「企业家」,你信什么,你选择做什么事,背后都是价值观的体现。

什么叫长期、难而正确的事?什么叫延迟满足?

一家好的资产管理公司,并非简单看结果。就算采用了错误的方法论,短期内也可能有好的效果,比如在2015年上半年大干快上,但短期结果要经常回顾,绝大部分经不起时间考验,就要否定掉。相反,当你坚持了一个正确的体系,但短期结果不好,比如在2018年坚持了非常严格的选股标准,就不能全盘否定,而是拆分结果,把那些不可控的、或者部分不可控的外生变量剔除掉,当体系没有问题,就应该坚定不移往前走。

 

2005年,朱红裕入行,当时有两家中国化学制药行业领先的公司。如今,其中一家的市值是另外一家的十几倍,前者明显在做长期、难而正确的事,20年前就砸重金搞研发,当所有人都认为没必要的时候。

 

观察企业家诸如此类的决策,就知道公司往哪里去。当员工在内心真正认同企业家的理念、原则,他就能不畏短期得失,困难之时不离不弃。所有公司都有脆弱时刻,但这种公司就能扛下去,且变得更加强大。

 

「小到一个家庭,大到一个部门、公司、甚至国家,当大家基于共同的价值观、信仰、信任感,结合成一个共同体,就能够穿越迷雾、困难,有着非常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。」朱红裕总结。

 

过去,朱红裕是自由主义者。到招银理财之后,他搭建团队,第一件事是「宣导价值观」。2021年5月,他加入招商基金,担任首席研究官,积极践行公司所倡导的「本分、专注、开放」的投研价值观。首先,做一个本分的人,研究部门像农民一样,兢兢业业犁地、挑种子,而非盲目看天。

 

他认为,投资是一件长期很枯燥、很痛苦的事,价值观就是内部凝聚力的来源。

 

过去一两个月,朱红裕到渠道路演,被问道:「基金行业如此内卷,为什么要买招商基金的产品?」

 

「这是一个灵魂之问」,他心想。

 

朱红裕慢慢找到答案:「慢就是快」,这是他心中的正道。他积极投身投研部门的底层秩序与系统的建设,从信息系统、人才、投研转化体系等,到价值观,都构建得更加底层、更加长期主义。「看不见的底层没有做到位,那么现在拥有的一切,未来都会失去,甚至付出更大代价。」朱红裕称。

 

朱红裕总结,做投资也好,企业经营也罢,最终只有一个目的,「获得内心的平静」。「晚上能否睡着觉,就这么简单。」

 

长期、难而正确的事,他认为,即「我擅长,我喜欢,且对社会有价值的事。」

 

当被问及,如何自我评价?

 

朱红裕答:「终身学习、独立思考。」